panacea

唱吧唱吧
即使没有动听的歌喉
我的黄莺鸟啊

配图来自 @王国的白骑士






他目光注视前方的同时脚步也向前迈出,看起来非常一丝不苟,却不是很有规格。保持这样的状态行走是很累的,奇怪他身体不会觉得疲惫,疲惫的只有灵魂。周围的景象不断在变幻,变幻,又不知觉在哪个点恢复原貌。他仿佛已经走了很久,还仿佛寸步未动,因为路的尽头未曾出现,哪怕是片段的迹象也没有。至于视野的尽头只有空虚以及深渊般的未来。他坚信光辉只是被迷雾笼罩,可他不知道迷雾几时散去,几时重新拢聚。模模糊糊的,有这么个想法浮现在他的意识里:这儿应该是没有尽头的。可这太荒谬,他没有真凭实据,只好不了了之。

其实尽头被取走存放在哪个虚空的直觉带来的惊讶并不算大,真正给他惊讶的还属他自己。这么形容有些不好懂,简单地说,道路边缘横七竖八放置了许多人偶,他们有的是躺着,有的是直直站着,还有的叠在倒下的人偶身前,密密麻麻重复一处,蔓延了整条通道,给人视觉疲劳的反胃。然而他又不好直接地感到恶心,因为将这些人偶造出的某人,或者某群人都给人偶们复制了同一张脸……那是此处唯一活着的生物,他的脸。所以他选择挪开视线,尽量避远。他先前大着胆子观察了其中一具人偶,那具人偶是笑着的,不是完整的笑,更像为了缓解尴尬才笑……他突然想起来,这很贴近他有次作画结束后看到旁人欲言又止时勉强的笑。这事本该是个趣事,但人偶的表情太过真实,肌理,睫毛,都称得上巧夺天工,他便感到毛骨悚然:客观地回答,这些东西像人偶吗?当然不像了。可它们并非人偶,还能是什么呢?他不敢去想。



周围没有东西能够见证时间的变化,日,月,这里是通通没有的,有的只是星,满天的星辰。然而他也不能和天上的这些家伙拉近距离。过去了一分钟,一小时,还是一天?是刚刚,不久之前,或者以前?这里只能做猜测,却没办法验证猜测。



他一直这么走着。等他的心因为长久的寂静感到些微疲困时,道路前方迎面来了个身影,那身影比他更疲困,平静,好像随时都会黯淡下去似的。西蒙便立刻站定,望着对方,表情惊疑混杂轻松:

塔巴斯。

一股强烈的亲切感涌上心头,或许就是这亲切感让他忘记了分寸与距离,没有停顿,他又补了个问题:这是你干的吗?

说完他就惊醒过来,昏沉中他问了句实在不算恰当的话。可问完这句后,之前被他压下腹的所有疑问全都顺理成章地浮现出来,例如:这里是哪里?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?那些人偶又是怎么回事?如何离开这里?……等等。没由头的,他觉得对方肯定明白这些。

可惜他一个回答都没得到。他站定,塔巴斯跟着站定,而后很久——像是过了很久——他也不知道到底多长时间,塔巴斯才抬起头看着他:西蒙。

说这话前,塔巴斯的表情生出了一丝细微的了然,而后他才活过来。这变化是极其细微的,但西蒙捕捉到了,他心中立刻警钟作响,促使他把手放在剑柄上。

他试探: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
塔巴斯沉默片刻,道:算是明白一点吧。你想知道我可以和你说,但我猜你是不想知道的。
这语气很恳切,恳切得西蒙放松了些警惕:我暂时相信这与你无关。可我得知道这是哪里。

听到他的话,塔巴斯笑了笑,在西蒙看来那笑容非常嘲弄。

你以为我会在意你怎么想么?
我的确知道这是哪里。这是你的世界,独立自你意识内的一个空间。

我的世界?

你所拥有的时光是停驻的。它并非虚空守护者编织出来的梦境,这里是完全真实的,构筑在一切的起点处。你不会衰老,不必面对时间的浪涛,唯有意外会带走你,带走你身边的人。

那你呢?你也同样吗?西蒙问塔巴斯。他的语气算不上太好,甚至很糟糕,他似乎明白了塔巴斯的话,但更多以为这是面前的人做下的又一个把戏,使他落进新的圈套里,再把他耍得团团转,作为棋子奏演出出戏剧。非常出乎意料,面对他的质问,塔巴斯脸上却露出了微笑。这是个很纯粹的微笑。

很多时候,我就是那个意外。他说。

好啊,那你是要杀了我,杀了我身边的人吗?
没错。
你知道我不会容许你这么做。
是的,我知道。

塔巴斯反常地应着西蒙的话,很是温驯,没多半句呛声,仿佛他内心曾经有过的那些丑恶,妒恨,包括那窝盘踞塔巴斯心头的毒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似的。果真如此!西蒙更加警惕起来:这果真是个圈套。

那你还知道出去的方法了?他拔出剑,却没有率先出手。

塔巴斯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,可又确确实实能被他听到的嗤笑。他道:你这是要干什么?你问我的问题我可都回答了,出去的办法我也准备告诉你了,你难道打算过河拆桥吗,哥哥?

他很少叫他哥哥,这一次却恰好赶在这时候,不得不让西蒙猜测是否有什么阴谋。他没作声,只等塔巴斯继续讲述他的筹码。

好吧。塔巴斯显得有些无趣,妥协道:我杀了你,我就能出去;你杀了我,你也能出去。
当真?
千真万确。

好。西蒙应答着,把剑收入了剑鞘,现在他双手空空了。他接受速度超乎寻常的快,因为他相信塔巴斯不会在这时候编织谎话,而倘若塔巴斯想要他死,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反抗,所以再摆出战斗架势也没意义了。

见此,塔巴斯像是很奇怪,还像是很理解地问他:你不想出去吗?

没有犹豫,他立刻回答说:我当然想。我比你还要想出去,因为外头有我的国家,我的朋友,他们不能没有我。这里处处都很诡异,我走不到尽头,却不能不走,实在苦闷。我甚至还奇怪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,为什么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出去,可那答案没用,你也不见得会告诉我……最重要的——你是我的弟弟,我不可能对你动手。

把话说完,西蒙便闭上了眼,就这么等着,等着被杀死,等着其他什么东西的降临。于是他等来了来自不远处低沉的哼笑。他睁开眼,发现塔巴斯就在望着自己,表情很微妙。没缘故的,他有些尴尬性质的恼怒:你笑什么?

你觉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?塔巴斯道。

熟悉?他想了半天,也想不出哪里熟悉。

他弟弟却像明白了他的心思一样,缓缓承下去话题:就好像父亲和你,如今换成我和你了。你猜我会不会承你的情?

几乎没有思考,西蒙马上反驳:不对!父亲死了,战争就会停止,而我死了,勇气国还是会继续和平。这两者是不一样的。

尽管表现得十分抗拒,但关于取舍这方面,他总是很聪明……事物之间的联系与利害他都清楚,并且能狠下心做出选择。

好极了,听起来是很有道理。塔巴斯拍手,接着冷笑:敢情我还要佩服你思维清晰吗?

那倒不必。西蒙回答,旋即他想到了塔巴斯突然提起这事的目的,情绪便变得低落起来:看来你还是要杀了我了。

对。我得杀了你,因为我还有个事情要告诉你。当塔巴斯这么说的时候,他的面容突然异常平静,就好像刚才什么不愉快都没发生:你把自己的手指切下来。或者别的什么身体部位也可以。

于是西蒙抽出小刀,割断了自己一缕头发,平放在掌心。他当然不可能真听塔巴斯的胡言乱语。

你看,塔巴斯轻声道。

于是西蒙又看。

他之前所有步骤都是跟着塔巴斯的指示来,收获的结果也在塔巴斯的预料内,这样做肯定能证明些什么事情,或许就和塔巴斯要说的事情有关。然后他看到那缕米白的发不见了,漾躺他掌心的是一捧沙,很快那捧沙也不见了,而他鬓角断掉的那截头发又重新恢复原状。他有些明白了。

塔巴斯道: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就是,这个世界是真实的,而你是虚假的。你——塔巴斯指了指道路一旁的人偶,继续说着:你只是淘汰了他们所有人,最接近某人理想中的自己的一个投影罢了。我也一样。

原来如此,他说。他并不意外。不如说,他早有这种预感,而今只不过预感成真了而已。或许他是比塔巴斯更清楚这个事实的。

顿了顿,他又叹气:我本来有些伤心你会这么果断地选择杀我,现在死到临头,我反倒很宽慰了。如果我是真实的存在,那你还会杀我吗?

不会。塔巴斯一边答着,一边重新抽出他腰间的剑,擦拭着说:我会选择让我去死成全你,就算你再怎么不愿意我也有办法送你出去。

那我应该庆幸我是个冒牌货了。他很乐观,而后,他像是想到了什么,对已经擦拭完剑身,向他走过来的塔巴斯问道:我能抱抱你吗?

这请求很突兀,甚至不应景,和空气格格不搭,但这确实是他现在唯一的想法了:他是个沉水的溺死者,孤独的浪客,藏匿黑暗的影,渴求空气,渴求温暖,渴求光,哪怕他生命即将终结。果然,尽管塔巴斯显得很迟疑,却也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。他们便相互拥抱了一下,像羽毛般极轻极温柔的,不掺杂任何杂质,只是两个寒冷的人相互取暖而已。和对方上一次这样和平是什么时候?他从虚假的记忆里翻找,聊以自乐。



其实我还有个事情要告诉你。在这片静谧中,塔巴斯突然开口打破了气氛,他衔接得很快,不给西蒙阻断的余地:能从这里离开的唯有真实的存在,而你我都只是世界上某两个人的意识投影而已。我之前说杀了对方就能离开并不是谎话,因为只有杀了你,我才能变成真实。不过这个道理对你同样适用。



他的心脏突然开始快速跳动,那跳动的幅度和他头次上战场,真正意义上面对死亡的幅度一致,或者更强烈。他没放弃这个拥抱转向质问,反而缄口不言,仿佛一株极夜之地盛开的向日葵,求生似的恳求阳光,可绽放的时间实在不凑巧,便只能孤零零地乞讨、等待,等待黎明来临,而且永远都等不来。他想挽留,但塔巴斯却松开了手,把他推开,如同无数次地把他推向活路,推向光明。

那把本该刺穿他心脏的剑掉落在地上,没发出任何声响,融进黑夜里。他因为无名的恐惧颤抖着,愤怒着,却也不忘记高声质问:你又在搞什么,塔巴斯?不过他没得到回答,和他第一个问题一样。



……

他感到手指被某种东西轻轻地握住,同时有一种极为虚幻的感觉蔓延了他的全身,可没等他细细探究,昙花一现的,那触感便消失了。蓦地,他沉静下来,用指腹反反复复抚挲着指腹,又抬起手对准前方,以目光谛视着。谛视着尽头,谛视着深渊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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